第七十九章

李渊的目光在殿中缓缓扫过，群臣皆垂首不语，唯恐触了天子之怒。太极宫内烛火摇曳，映得龙椅上的身影愈发孤寂而沉重。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如秋风掠过枯枝：“建成……一向持重，怎会一败至此？两万五千精兵，竟折于薛万彻之手？连王?都战死了？”

那“父皇不必忧虑”之声再度响起，清越坚定，如金石相击。李世民缓步上前，双膝跪地，拱手朗声道：“此败非战之罪，实乃天时不利、敌谋深远！李建成误信张士贵已死，以为汉军士气低迷，遂欲趁雨后合围歼敌。岂料张士贵诈死诱敌，郭孝恪布阵设伏，薛万彻以逸待劳，三面环伺，反将我军引入陷阱！此诚骄兵致败之典型也。”

李渊闭目长叹，手指轻抚案上战报，指尖微微颤抖。这份由弘农残兵拼死带回的军情，字字如刀，刻入肺腑。他睁开眼，凝视次子：“你说得轻巧。可你可知，陕虢一失，潼关门户洞开，洛阳贼势将直逼关中腹地？若再让李善道跨过黄河，长安危矣！”

“儿臣正为此而来。”李世民昂首，目光灼灼，“今唐军新败，士气受挫，然根基未损。关中尚有府兵十万，粮秣充足，器械齐备。只要调度得当，重整旗鼓不过旬月之间。且李建成虽败，却也探明汉军虚实??彼辈虽胜，亦必伤亡惨重，短期内难以再进。此正我蓄力反扑之时！”

殿中一名老臣出列，乃是尚书左仆射裴寂，须发皆白，声若洪钟：“秦王所言虽是，然则不可轻举妄动。今陕县有薛万彻驻守，弘农未复，上洛动摇，若贸然兴兵，恐再蹈覆辙。依老臣之见，当先稳守潼关、武关二隘，调集各路兵马屯于华州、同州，待秋高马肥，再图收复失地。”

李世民冷笑一声，转头看向裴寂：“裴公此议，名为持重，实为怯战！今日退一步，明日退十步，待李善道养精蓄锐，挥师西进，难道还要闭关自守不成？况我大唐起于晋阳，靠的是果敢进取，而非畏缩避敌！昔日高祖扫平群雄，何曾因一败而止步不前？”

裴寂面色微变，尚未答话，另一人却已起身附和李世民，正是刘文静。他身着紫袍，眉宇间透着锐气，抱拳道：“秦王所见极是！今逆贼猖獗，正当以雷霆之势震慑天下。若坐视陕虢沦陷而不救，四方观望者必生异心，梁师都、刘武周之流或将蠢动，届时内外交困，悔之晚矣！”

朝堂之上顿时分成两派，或主守，或主攻，争论不休。李渊听着诸臣争执，眉头紧锁，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李世民身上。只见其端然跪立，脊背挺直如松，神情沉毅，毫无焦躁之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一刻，李渊忽然想起十余年前的那个夜晚??太原城外风雨如晦，自己犹豫是否起兵，正是这个儿子跪于阶下，掷地有声地说：“父亲当从天命，顺人心，举义旗以安天下！”那时他不过十八岁，却已有君临四海之志。

如今，那个少年已成长为能征善战、胸藏韬略的一代英杰。而长子建成，虽仁厚稳重，却终究少了几分决断与锋芒。

“够了！”李渊猛然拍案，殿中顿时鸦雀无声。“诸卿所言，朕已尽知。然事急从权，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建成新败，暂不宜再统大军。今命秦王李世民为西讨元帅，总督关中诸军，节制潼关、武关、蒲津三路兵马，即日整军东进，务必要夺回陕虢，遏制李善道西侵之势！”

诏令既下，群臣皆惊。有人暗中交换眼神，有人低头默然。唯有李世民叩首谢恩，声如洪钟：“儿臣领旨！必不负父皇所托，荡平逆贼，还我河山！”

……

数日后，长安城外旌旗猎猎，鼓角震天。李世民亲率三万精锐自春明门出发，前往华州大营集结。送行者无数，百姓夹道围观，争相一睹这位战功赫赫的秦王风采。但见其身披银鳞甲，外罩猩红斗篷，跨下一匹通体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名曰“飒露紫”，乃西域进贡之宝马，日行八百里不倦。

他策马缓行，不时向两侧百姓颔首示意，神色从容，毫无骄矜之态。然而一双眸子深处，却似藏着一团火焰，冷冷燃烧，照彻前路。

随行将领众多，其中尤以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三人最为瞩目。长孙无忌骑白马居右，掌军机文书；房玄龄乘青骢马在左，专司谋略筹策；杜如晦则随中军而行，负责粮草转运与后勤调度。三人皆年不过三十，却已是李世民幕府核心，号称“秦府智囊”。

行至灞桥，忽有一骑飞驰而来，尘土飞扬。来者身穿黑袍，腰佩短刀，乃是秦王府密探首领段志玄。他翻身下马，疾步行至李世民马前，低声道：“启禀秦王，刚得密报：薛万彻已于昨日拔营南返，仅留三千兵守陕县。其余主力皆退回弘农东南五十里处的阌乡扎营休整。据闻此战汉军伤亡亦近四千，尤其箭矢消耗极巨，短期内无力再攻。”

李世民闻言不动声色，只轻轻“嗯”了一声，随即勒马停步，抬手示意全军暂歇。

片刻后，他召来长孙无忌等人，于道旁柳树下围坐议事。

“看来薛万彻也是聪明人，知道胜后不可久留。”房玄龄捻须微笑，“他既退守阌乡，说明并无立即西进之意，一则需休整士卒，二则等李善道下一步命令。此正我军喘息之机。”

杜如晦点头道：“然则我亦不可迟缓。今夏多雨，道路泥泞，若待秋收之后再动，恐敌已固守成势。不如趁其立足未稳，先取陕县，打通东进之路。只要拿下此城，便可作为前哨基地，威胁弘农，逼薛万彻决战。”

长孙无忌却皱眉道：“陕县城高池深，又有汉军余部坚守，强攻恐损兵折将。况且我军初至，尚未完成整编，粮草亦未完全到位。若贸然攻城，万一久攻不下，反被薛万彻回援夹击，岂非重蹈建成覆辙？”

众人一时沉默。

李世民静静听着，始终未发一言。直至众人都说完，他才缓缓抬头，望向东方天际。那里云卷云舒，阳光穿透薄雾，洒在远处起伏的山峦之上，宛如金甲披身。

“你们说得都有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我以为，此战不在夺城，而在夺势。”

众人侧耳倾听。

“薛万彻退守阌乡，看似稳妥，实则暴露弱点??他不敢留在陕县，说明他对城防信心不足；他退回弘农境内，说明他仍以保境为主，无意深入。此人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就能打乱他的部署。”

他站起身，拔出腰间佩剑，在地上划出一道线：“我意分兵两路：一路由我亲率主力进驻桃林，做出攻打陕县之势，吸引汉军注意；另一路由长孙无忌统领，选五千精兵，轻装疾进，绕道东南小径，突袭阌乡大营！”

房玄龄眼睛一亮：“妙！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秦王佯攻陕县，逼薛万彻分兵救援，而长孙将军奇袭其主营，则敌必大乱。一旦主营失守，阌乡震动，陕县守军自然瓦解。”

杜如晦亦抚掌称善：“且我军新胜之威未散，士气正盛，正宜用奇。只要一举破其主营，便可缴获大量辎重，补给我军，进而控制整个弘农东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