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冥夜思量
江陵的春夜,风从长江上吹来,带着水汽与花香,拂过昭义祠前那片千家忠义墙。砖石静默,却似有余音缭绕,仿佛每一行刻字背后,都藏着一段未曾说完的故事。月光洒在“留给下一个你”的空砖之上,泛出温润青芒,宛如等待落笔的宣纸,静候命运之手。
这一夜,城南一间低矮草屋中,烛火未熄。
屋主是个老妇,姓陈,人称“陈阿婆”,原是建宁郡流民,二十年前疫灾后迁至江陵,靠织麻为生。她膝下无子,独养一孙女,名唤小满,十岁出头,生得瘦弱,左耳失聪,说话也结巴,村中孩童常笑她“哑巴听不见”。可陈阿婆从不责骂,只日日教她写字、诵诗,尤爱让她抄那首童谣:
>“关老爷骑赤兔,一刀斩敌首,
>寇将军守江陵,病中不低头……”
每抄一遍,便指着墙上一张泛黄画像问:“小满,你看他病成那样,为何还不走?”
小满咬着笔杆,歪头想半天,才磕磕绊绊答:“因……因为他,心里,有,守的东西。”
阿婆就笑了,摸摸她的头:“对,心里有守的东西,人就不会倒。”
这晚,小满睡下后,阿婆却未歇息。她从床底拖出一只旧木箱,打开层层布包,取出一本薄册??那是她亲手所记的《家事录》,纸页已发脆,墨迹斑驳。她翻到末页,提笔续写:
>“延熙四十年四月初三,天晴。
>孙女小满今日在校中被同窗欺辱,说她‘聋子不配读忠义课’。先生欲罚,反被她拦住,只递上一张纸,写着:‘我不聋,我听得见歌声。’
>当夜,风雨忽至,江堤警钟连响三声。全村慌乱,唯小满猛地跳起,抓起铜盆就往高处跑。她不会喊,便用木勺猛击盆沿,一声接一声,清越如鼓。
>后来才知道,北岸低洼处已有溃口,若非她示警及时,数十户人家恐将葬身洪流。
>我问她怎知敲盆能救人,她写道:‘学堂唱过,寇将军没有声音时,就用鼓说话。我也能。’
>我老了,写不动多久了。但我知道,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也能传千里。
>忠义不是谁教的,是心灯一点,代代相照。”
笔落,泪下。
次日清晨,江陵府衙门前排起长队。新设的“忠勇榜”核查司开衙受理民间举荐,百姓携证而来,或为亲人,或为邻里,甚至有人举荐素未谋面的过路商贾??那人曾在山道遇劫,舍命护下一车孤寡逃荒者,自己却重伤不治,临终只说一句:“我娘教过,不能看着别人死。”
核查官赵文远,乃寇承志门生之后,年近五旬,须发微白。他逐条审阅,亲问证人,凡有一丝疑虑者,皆令复核。有人劝他放宽些,免得寒了人心。他摇头道:“正因忠义无价,才更要真。假一事,则失信百人。”
午后,一名军士匆匆入内,抱来厚厚一叠边报。
赵文远展卷细看,眉头渐紧。
原来,北疆龙城大营急奏:近月来,突厥残部屡犯边境,烧掠村庄,然每次行动前,竟有神秘人提前向戍卒通风报信??或是一枚刻着“忠”字的铜钱投入哨楼,或是一束带露的艾草插在营门,又或是一段童谣歌词写在沙地上。经查,这些暗号皆出自当年“忠义讲习”中的隐语体系,外人难解,唯有受训将士方知其意。
更奇者,上月一场伏击战,敌军本已设下埋伏,却被一支临时拼凑的民团识破反杀。带队者竟是个牧羊老汉,手持一根铁杖,自称“寇将军隔世弟子”,问他何出此言,他只哼起那首童谣,然后说:“我爹活着时说过,只要还肯为别人冒一次险,就是忠义传人。”
朝廷震骇之余,亦感欣慰。延熙帝批曰:“敌未破,而义先归。此非兵胜,乃心胜。”
然而,真正掀起波澜的,是一封匿名信。
信无署名,以粗麻纸书写,字迹稚拙,却力透纸背:
>“大人:
>我是小满,江陵南郭村人。我说话不利索,但我看得懂字,也记得事。
>去冬,县里发放冬衣,我家分到两件。一件给我,一件给奶奶。可我发现,发衣的吏员偷偷把五十件新棉袄运去了自家田庄,说是‘破烂不堪,留之作垫’。
>我没敢说。我怕他们打我。
>可后来下雨,有个老乞丐冻死在桥洞,手里还攥着领衣的牌子。
>我梦见寇将军站在江边,回头问我:‘你能吗?’
>我醒了,就写了这张纸。
>若你们不信,可去西坡废仓查,那里还堆着三十一件没拆封的袄子。
>我不怕你们笑我是个聋子哑巴。我只怕……有一天,连梦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信后附一张歪歪扭扭的地图,标注清晰。
赵文远读罢,久久不语。他立即遣人查勘,果如所言。仓中棉衣崭新完好,标签俱全,分明是今年工部特制的“寒士恤衣”,专供贫老孤弱。涉案吏员连夜被捕,牵出一连串贪弊案,竟涉及三州八县,累计侵吞赈物价值逾万金。
朝野哗然。
延熙帝亲自召见小满。宫门外,百官列立,欲观此童何等人物。谁知帘幕掀开,走出的竟是个瘦小女孩,衣衫洗得发白,走路微跛,进殿时紧张得几乎跌倒。她不会跪拜大礼,只是站着,双手捧上另一张纸:
“陛下,我不要赏,也不要官。我只想……以后每个孩子发衣服时,都能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被忘了。”
殿中寂静如渊。
良久,皇帝起身,亲自扶她坐下,命太监取来全国户籍图册,当众宣布:自即日起,凡朝廷惠民之举,必须“三公示”??名单公示、物资公示、结果公示,且每村设“童声播报台”,由学童每日朗读受益者姓名,确保无人遗漏。
“我们曾以为忠义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在诏书中写道,“可今天,一个听不见世界的孩子,教会我们:**真正的忠义,是不让任何一个人,在无声无息中死去。**”
消息传开,全国学童争相模仿小满。许多村庄自发设立“小满角”,专收被欺凌、被忽视的孩童,教他们写字、发声、记录不公。更有书院将《家事录》列为启蒙教材,要求学生每月撰写一篇“我家的一件事”,无论大小,只求真实。
一位老儒叹曰:“昔孔子作《春秋》,褒贬诸侯;今季汉兴《家事》,光照庶民。圣贤之道,终于走下高坛,走入灶间。”
时光荏苒,转眼进入延熙五十五年。
这一年,海外传来惊人消息:倭国京都的“季汉忠义分祠”建成,藤原清主持开祠大典。仪式不请帝王,不设乐舞,唯有一群少年列队而入,每人手持一盏纸灯,灯上写着一个名字??或是柳芸,或是江渔,或是秦素,或是小满。
他们将灯放入祠前溪流,任其顺水漂流。岸边百姓齐声唱起那首童谣,歌声穿越海峡,随商船带回江陵。
更令人动容的是,藤原清在碑文中写道:
>“我们曾跪着进来,如今站着离开。
>不是因为你们赐予我们力量,而是因为你们让我们看见:
>即使是最卑微的人,也能成为光。
>此祠不祀胜利者,只敬坚守者。
>愿千年后,仍有孩童问:‘我能吗?’
>而答案,永远是??
>**能。**”
同年秋,西域龟兹重修“忠义讲堂”,邀请江陵学者西行授课。使者途中遇沙暴迷路,幸得一群牧童引路。问其何以识途,牧童齐声唱道:
>“关老爷骑赤兔,一刀斩敌首,
>寇将军守江陵,病中不低头……”
领头男孩说:“我爷爷说,这首歌会指路。只要你心里唱着它,就不会迷失方向。”
使者泪下,归报朝廷:“忠义之音,已化风土。”
而在江陵本地,昭义祠迎来一位特殊访客。
她年约四十,布衣荆钗,自称姓徐,祖籍洛阳。她不肯入住官驿,只求在祠中守夜一宿。守祠老卒见其神情肃穆,允之。
当夜,月明星稀,她独坐于忠义鼎前,取出一卷残帛,轻轻铺展。
帛上文字古老,赫然是永汉初年徐归仁家族的《赎罪书》原本:
>“吾族曾为魏嗣鹰犬,助纣为虐,致百姓流离,忠义蒙尘。今愿世代为奴,以血洗罪,以行补过。
>若百年之后,世人仍肯称我一家为‘人’,则吾心足矣。”
她指尖抚过“人”字,低声啜泣。
次日清晨,她留下一封信,悄然离去。
信中写道:
>“我是徐归仁七世孙女,名唤徐婉。
>祖训有言:‘徐家子孙,不得为官,不得显名,唯务耕读,默默行善。’
>我父修桥三十年,死于塌方;我母救溺五人,最终沉江。
>我本人执教乡塾十八载,教孩童识字、明理、唱童谣。
>昨夜我在鼎前问祖先:我们赎完了吗?
>风起了,吹开了《通鉴》第一页,正好落在‘徐归仁’三字上。
>我知道,答案不在宽恕,而在继续。
>所以我不求封赏,只求将我父母事迹补入《家风录》,编号: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三。
>让后人知道,有些路很长,要走很多代,才能走到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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