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丘。风是硬的,裹挟着粗粝的沙尘,一年四季永不停歇地打磨着戍堡低矮的夯土墙。日落时分,余晖将城墙巨大的阴影投在堡前,如同一只趴伏的、永不瞑目的巨兽。戍卒们拖着疲惫的躯体,如沉默的蚁群,在城垛后移动着刀鞘和长戈的身影。铁器摩擦的冰冷声音是这片死地里唯一的、单调的回响。
夯土城墙被风沙蚀刻出道道深痕。阴影深处,一截枯指蘸着沙土渗出的湿气,重重地划下一道崭新的刻痕。每一道,都深入土墙纹理,力透风霜。
连称佝偻在墙根下,指腹上的老茧被粗粝的土墙磨破,混着墙根缝隙里浸出的暗红锈水,洇开一小片脏污。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斑驳墙面上并列的十一道血痕——像十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喉间滚出沙哑的低吼,如同困兽垂死挣扎:“十一道了!一年十一次瓜熟蒂落!主公……他的‘瓜期’是永远等不来了……”他猛地转头,浑浊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钉向身边同样僵坐如同石像的管至甫,“这戍边之苦……这风沙蚀骨……到头来……是死路!你我……皆为弃子!”
角落里传来刺耳的“噗嗤”声。管至甫正弯腰,面无表情地掰开一只因无人采摘早已熟透溃烂、被沙尘裹成泥球滚落墙根的瓜果。腥臭粘稠、颜色诡异的瓜瓤黏连在他枯瘦的手指间,暗褐色的汁液沿着指缝缓缓滴落,浸染了他脚下一小片黄沙。
“瓜熟……”管至甫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他缓缓抬起沾满腐烂瓜瓤的手,举到眼前,那粘稠的汁液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令人作呕的微光,仿佛是什么祭品。“主公口中的‘瓜熟’……”他嘴角扯出一个扭曲得近乎狰狞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厉叫,“除非!用他自己的血来浇!用他项上那颗人头……才能‘熟’!”
连称浑浊的眼球猛地爆出赤红凶光!他一步上前,沾满沙粒血迹的手死死抓住管至甫同样被瓜瓤染污的手腕!两个绝望的灵魂在风沙呜咽中互相攥紧!
“公孙无知!”连称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如同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淬着怨毒,“齐侯的从弟!当年先君在时,何等偏爱器重?宫室车马,哪一样少了他?如今襄公即位……”他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地底阴风吹过白骨,“削他封邑!裁他俸禄!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泼天大的恨……早已在他心头烧成焚天的火!”他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管至甫的皮肉,“只要一把干柴……便能把这火苗……烧穿临淄宫阙!烧穿襄公的龙椅!”
管至甫手腕剧痛,脸上却奇异地显出狂喜的光芒,反手死死回握:“好!好计!你我此刻便是那把引火的柴!”他目光如同烧红的炭块,“你妹妹……不是还在宫中吗?”
“她……”连称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被更深重的狠戾吞没,“……便用她做这送柴的桥!”
夜色如幕,遮天蔽日。一骑快马驮着管至甫枯瘦蜷缩的身影,如同投向深渊的孤注,碾过无边的死寂荒野,狂飙向临淄城依旧歌舞升平的幻梦。他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在风沙中如同巨大墓碑般耸立的葵丘戍堡。那里,十一道血痕在黑暗里无声泣血。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