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 这一步,我凭啥退?
雪落在屋檐上,积得厚了便轻轻滑下,砸在窗台前那盆腊梅的枯枝上,发出细微的“啪”一声。李天明抬起头,看了眼窗外,天色灰蒙,云层低垂,像一块压在心头的棉絮。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电脑屏幕上的文档已改到第十一稿,《百村帮扶计划》第三章“人才回流机制”的措辞仍让他反复斟酌。“不是‘吸引’,是‘唤醒’。”他低声念着,删掉原句,重新敲下:“我们要做的,不是把人从城市拉回来,而是让那些走出去的人,听见家乡的心跳。”
手机震动起来,是宋晓雨发来的消息:“女儿发烧到三十八度五,你回不回来?”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手指悬在键盘上,迟迟没有回复。他知道该回去,可明天省发改委的考察组就要来,汇报材料还差最后一页总结。他闭了闭眼,终于回了一句:“我让村医过去看看,晚上一定回。”
发送后,他起身走到水池边,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镜子里的男人两鬓已泛出明显的白霜,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过,唯有眼神依旧清亮,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托着,不肯沉下去。
七点整,村委会门口传来脚步声。陈大勇带着几个年轻人开始清扫积雪,铁锹刮地的声音规律而坚定。李天明披上外套走出门,顺手接过一把铲子,加入了他们。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混着泥土与雪水的气息。这是大柳村的习惯??无论多晚收工,第二天清晨总有人第一个出现在路上,把最重的活扛在肩上。
八点半,考察组的车到了。
带队的是省发改委农村经济处的周副处长,四十出头,戴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带刺。他翻着材料,眉头越皱越紧:“李书记,你们这个‘青年返乡基金’,预算八百万元,资金来源写着‘集体收益再投入’?可据我所知,你们去年分红就分了六百多万,村民愿意再拿出这么多钱支持创业?”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李天明。
他没急着回答,而是起身走到墙边,取下一张照片递过去。那是去年冬天,十几个年轻人围坐在“老兵之家”图书室里讨论创业项目的场景。有人画图纸,有人记笔记,角落里的黑板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养蜂合作社”“汉服体验馆”“山货直播间”。
“这十一个人,”李天明声音平缓,“有七个是大学生,四个是技校毕业。他们原本都在外地打工,有的送外卖,有的在工地搬砖。去年我们开了第一次返乡座谈会,没人报名。我说,那我挨个打电话。打了四十三通,接通二十九个,愿意回来聊聊的,十个。今天,他们中有三人已经注册公司,带动就业四十七人,年营收超过两百万。”
他顿了顿,看着周副处长:“钱从来不是问题的核心。问题是??有没有人相信他们能成?如果我们连这点信任都不给,那他们走回来的路,只会更冷。”
周副处长沉默良久,终于点头:“材料我带回去研究。但有个前提??必须建立风险评估机制,不能拿集体资产当赌注。”
“当然。”李天明笑了,“我们连建城时都一砖一瓦算成本,何况是人?”
会议结束已是中午。李天明匆匆赶回家,女儿还在发烧,小脸通红地蜷在炕上。宋晓雨端来一碗药,轻声说:“她一直喊爸爸。”
他坐在床边,握住女儿滚烫的小手,心里一阵钝痛。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缺席孩子的病痛了。上次她摔伤膝盖哭了一夜,他在山上盯着栈道施工;前年春节联欢会,她登台朗诵《少年中国说》,他在接待省报记者。他以为自己在为更多人撑起一片天,却常常忘了,自己的屋檐下也有人在等他遮风挡雨。
“爸爸……”女儿迷迷糊糊睁开眼,“你是不是很忙?”
“嗯。”他点点头,嗓音沙哑。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些事?”
他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因为如果我不做,可能就没有人做了。就像你摔倒了,如果没人扶你,下次别人摔倒,也会没人敢扶。”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昏昏睡去。
他守到傍晚,确认烧退了些,才悄悄离开。临走前,他在床头留下一张纸条:“爸爸不是不爱你,是爸爸想让更多孩子,都能像你一样安心睡觉。”
回到办公室,他翻开工作日志,在今日事项后写下:“1.落实青年基金风控方案;2.协调县公交公司开通乡村旅游专线;3.回复张志远来信??他寄来了北大写的论文初稿,题为《乡土重建中的精神返乡》。”
写完,他又翻出手机相册,点开一段视频。那是上周村里组织的“老战士口述史”录制现场。八十岁的赵铁柱穿着旧军装,颤抖着手抚摸胸前的勋章,讲述他在老山前线背战友遗体下山的经历。说到动情处,老人突然哽咽:“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活不到五十岁……可我现在活到了九十,还能看着孙子在咱们自己建的城里上班,我这辈子,值了。”
李天明反复看了三遍,眼睛发热。他把这段视频设为备份,上传至“数字三国城”资料库,并标注:“真实,是最不该被遗忘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他照例五点起床,绕村巡视一圈。路过“生态文化林”时,发现一棵新栽的槐树倒了半边,根部松动。他立刻打电话叫来林业员,两人蹲在雪地里重新扶正、培土、加固支架。寒风吹得人脸生疼,手套湿透,指尖冻得发麻,但他们一句话没说,直到树稳稳立住。
“这棵树是谁种的?”林业员问。
“李学军。”他说,“他儿子代种的。老爷子住院,说一定要种在向阳坡。”
林业员点点头:“那得好好护着。不仅是棵树,是份念想。”
是啊,念想。
李天明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天光,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种树的人,不见得能看见它成荫。但只要根扎下了,总有一天,会有人在它的影子里乘凉。”
九点,全村党员大会召开。议题是审议《青年返乡创业基金管理办法》草案。会上争议不小。有人支持,认为这是为未来造血;也有人反对,担心失败后影响年终分红。“咱们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别又折腾回去了。”一位老党员直言。
李天明没有打断,等大家说完,他才缓缓开口:“我知道大家怕。可我们建影视城的时候,谁敢说一定能成?修路时塌方三次,谁敢说不会半途而废?但我们还是干了。为什么?因为我们信??信这片土地,信这群人,信只要肯动手,就能改命。”
他站起身,声音渐强:“现在,轮到下一代了。他们不是要重复我们的路,而是要走一条我们没走过的路。我们可以质疑,可以监督,但不能否定。否定他们,就是否定当年那个敢说‘我来试试’的自己。”
会场静了片刻,随后,掌声一点点响了起来。
最终,草案以高票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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