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自己申报的那个省社科基金,预算报了五万,就算能中,扣掉百分之二十的管理费,剩下的四万还要用来买资料、跑调研,根本不够用。上次他想请一个校外专家来做讲座,光是出场费就要两千块,最后还是自己掏腰包垫付的。他看着桌上自己垫付的讲座费发票,心里一阵委屈。学院整天喊着“重视学术交流”,可连两千块的出场费都不肯报销。而那些领导出去“考察”,动辄几万的经费却能轻易批下来。这种双重标准,让他对这个地方越来越失望。
中午十二点,张龙才想起还没吃早饭。他去食堂打了份最便宜的素菜套餐,刚坐下就看到张磊陪着周明远走进来。张磊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保温桶,笑着对周明远说:“周老师,我爱人今天炖了乌鸡汤,您尝尝鲜。上次那个项目的结项报告,还要麻烦您多费心。”张龙低下头,假装吃饭,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周明远接过保温桶时那副满意的表情。他太清楚这种“人情往来”的门道了,张磊送的不是乌鸡汤,是晋升的“敲门砖”。而自己,既没有钱,也没有心思搞这些,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走捷径。
周明远接过保温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小张啊,跟我还客气什么。你的结项报告我看过了,写得不错,就是数据部分再补充一下,保证能顺利通过。”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边吃边聊,时不时传来爽朗的笑声。张龙听着那刺耳的笑声,手里的筷子都快捏断了。张磊的结项报告他看过初稿,数据漏洞百出,论证逻辑混乱,这样的报告竟然能被说成“写得不错”,还要“顺利通过”。这哪里是“评审”,分明是“走过场”。他甚至怀疑,这个项目从一开始就是为张磊量身定做的。
张龙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回到办公室继续改教案。下午两点有课,他要提前去教室调试多媒体设备。走到教学楼门口,就看到一群学生围在公告栏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他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今年的职称评审公示名单出来了。
公示名单上,张磊的名字赫然在列,申报类别是“科研为主型”,推荐意见里写着“成果突出,符合副高任职资格”。而张龙和李梅的名字,都在“待审核”的列表里,后面跟着一行小字:“需补充核心期刊论文或省部级项目证明”。“成果突出”四个字,像一记耳光打在张龙脸上。他看着张磊那两篇注水的SCI,再看看自己那篇凝结了无数心血的CSSCI来源刊,只觉得荒谬又可笑。所谓的“公示”,不过是为了走程序,结果早就内定了。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和李梅的“待审核”,最后会变成“审核不通过”。
“张老师,您也来看公示啊?”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笑着打招呼,他是张龙带的本科生,叫赵宇,正在准备考研,“您肯定能评上副高,我们都觉得您课讲得最好了。”
张龙勉强笑了笑:“借你吉言。好好复习,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他转身走向教室,背后传来学生们的议论声:“张磊老师虽然课讲得一般,但论文多啊,听说他一年能发三篇核心。”“可张老师课讲得好啊,上次我感冒发烧,他特意给我开了药方,还帮我补了课。”“话是这么说,可评职称不看这个啊。”学生们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一直以为,只要把课讲好,对得起学生,就是一个好老师。可现在他才明白,在高校的评价体系里,学生的喜爱和认可,根本不值一提。他坚守的“教学为本”,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走进教室,三百多个座位已经坐满了人。张龙调试好麦克风,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突然想起自己刚当老师的时候,也是这样充满热情,想要把自己所有的知识都传授给学生。那时候他坚信,只要课讲得好,学生喜欢,就一定能在高校站稳脚跟。可现在,他却越来越迷茫。他看着台下学生们期待的眼神,心里一阵愧疚。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要是有一天他也像王浩那样辞职了,这些喜欢他的学生怎么办?可如果不辞职,他又该如何面对捉襟见肘的生活和遥遥无期的晋升?这种进退两难的迷茫,几乎要将他吞噬。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讲《平凡的世界》。”张龙打开PPT,调整了一下语气,“路遥在这本书里写过一句话:‘每个人的生活也同样是一个世界。即使是最平凡的人,也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他顿了顿,看着台下认真听讲的学生,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这句话,送给你们,也送给我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这句话既是说给学生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平凡、普通,却在为自己的世界顽强战斗。哪怕前路迷茫,哪怕困难重重,他也不能轻易放弃,因为他的世界里,不仅有自己,还有学生和家人。
下课铃响后,学生们陆续走出教室。赵宇留下来,犹豫了半天,才开口说:“林老师,我听说您在申报副高,我有个亲戚在省教育厅工作,要不要我帮您问问情况?”
张龙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谢谢你,不用了。评职称还是要靠真本事,走后门不好。”他知道赵宇是好心,可他骨子里的那点“文人傲骨”,让他做不出“走后门”的事。哪怕他知道走后门能轻松评上副高,他也不愿意那样做。在他看来,职称不仅仅是一个头衔,更是对自己教学和学术能力的认可。如果靠走后门得到,那这个职称就失去了意义。
赵宇急了:“张老师,现在都这样啊。我表哥在另一所大学当老师,就是靠他岳父的关系评上的副高。您要是不找关系,光靠教学和论文,根本拼不过别人。”
张龙拍了拍赵宇的肩膀:“好好准备考研,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记住,无论什么时候,真本事都不会过时。”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却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想起周明远上次跟他说的话:“小张啊,你就是太死心眼,这年头,光靠努力有什么用?得有人帮你说话。”他看着赵宇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苦涩。自己教学生“靠真本事”,可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不知道自己的坚持是不是错了,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学生解释“努力不一定有回报”这个残酷的现实。
回到办公室,张龙打开电脑,看到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是核心期刊编辑发来的。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抖着点开邮件:“张老师您好,您的论文《当代乡村文学的叙事困境与突破路径》经评审,符合本刊发表要求,拟于明年第一期发表。请于一周内缴纳版面费五千元。”看到“拟于明年第一期发表”的字样,张龙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可看到“缴纳版面费五千元”时,他的心情又瞬间跌入谷底。五千元,对现在的他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可这篇论文是他评副高的最后希望,就算砸锅卖铁,他也得凑够这笔钱。
张龙的手激动得发抖,这篇论文他写了整整一年,修改了二十多次,终于被录用了。他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妻子,陈静在电话里哭了:“太好了,这下评副高有希望了。咱们省着点花,这五千块钱我来想办法。”听到妻子说“我来想办法”,张龙的心里一阵酸楚。他知道妻子所谓的“想办法”,就是去跟她娘家亲戚借钱。结婚五年,他从来没让妻子过上好日子,反而让她跟着自己受苦受累。他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评上副高,让妻子和儿子过上体面的生活。
挂了电话,张龙的心情却并没有轻松多少。他想起李梅哭着删掉第七次投稿论文的样子,想起王浩辞职时决绝的背影,想起自己每个凌晨四点亮着的办公室灯光。他打开文档,在教案的扉页上写下一行字:“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可谁来摇动我们这些‘青椒’的树,推动我们的云?”他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们这些青年教师,就像在黑暗中独行的人,手里提着微弱的灯,既要照亮学生前行的路,又要在茫茫黑夜中寻找自己的方向。可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灯油快要耗尽了,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傍晚六点,周明远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张龙路过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张磊的声音:“周老师,那篇SCI的通讯作者写您的名字,没问题吧?我跟导师都打好招呼了。”张龙的脚步顿住了,血液瞬间涌上头顶。通讯作者,意味着这篇论文的主要贡献者是周明远,可他明明知道,这篇论文周明远连看都没看过。这种“挂名”的操作,在学术界早已不是秘密,可当他亲耳听到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恶心。学术的神圣性,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用来晋升的工具。
“小张啊,办事就是靠谱。”周明远的声音带着满意的笑意,“你的副高肯定没问题,等明年项目结项了,我再给你争取个校级人才项目。对了,那个林舟,他的论文录用了吗?”
“录用了,不过是本CSSCI扩展版,跟我的SCI没法比。”张磊的声音带着不屑,“他还跟学生说要靠真本事,我看他就是死脑筋,不知道现在评职称都是看关系和资源。”张龙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张磊的话虽然刺耳,却道出了这个圈子的真相。可他不愿意相信,也不愿意屈服。他始终坚信,真本事总有一天会被认可,教育的光不会永远被黑暗遮蔽。
张龙默默地转身离开,走廊里的声控灯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他抬头看着窗外,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暗红色,像极了他教案上被红笔修改的痕迹。他想起刚进学校时,妻子给他买的那盆绿萝,现在已经枝繁叶茂,爬满了整个窗台。那时候他说,要像绿萝一样,在任何环境下都能顽强生长。绿萝的生命力很顽强,哪怕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也能生根发芽。他想,自己也应该像绿萝一样,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不管现实多么残酷,都要坚守下去。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些信任他的学生,为了妻子和儿子的期待。
回到家,儿子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甜甜的笑容。陈静把一碗热好的面条放在桌上:“赶紧吃吧,我加了个荷包蛋。刚才房东打电话来,说房租可以不涨了,因为他儿子是你带过的学生,说你讲课特别好。”张龙看着碗里的荷包蛋,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这才明白,自己的坚持并不是没有意义。虽然他没能给家人带来富足的生活,没能评上副高,可他却用自己的教学,赢得了学生的认可和尊重。这种认可,比任何职称都珍贵。
张龙拿起筷子,眼泪突然掉进了碗里。他想起今天课上,赵宇偷偷塞给他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张老师,您讲的《平凡的世界》,我听懂了。谢谢您,让我觉得努力是有意义的。”学生的纸条像一束光,照亮了他灰暗的内心。他突然明白,自己坚守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份“教育情怀”。哪怕现实再残酷,只要能让学生感受到努力的意义,只要能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向上的种子,他的付出就值得。
凌晨四点十七分,人文学院302办公室的灯又亮了。张龙对着电脑屏幕,开始修改那篇刚被录用的论文。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他想起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写的另一句话:“生活不能等待别人来安排,要自己去争取和奋斗;而不论其结果是喜是悲,但可以慰藉的是,你总不枉在这世界上活了一场。”他知道,这次评副高可能还是会失败,未来的路可能依然充满坎坷。可他不再迷茫,也不再退缩。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属于自己的未来。哪怕最后一无所获,他也不会后悔,因为他为自己的理想奋斗过,为自己的学生付出过。
他拿起红笔,在论文的引言部分加了一句话:“我始终相信,教育的光不会熄灭,即使它暂时微弱如萤火,也能在黑暗中照亮前行的路。而我们这些‘青椒’,就是那一只只提着萤火的人。”写完这句话,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就是那只提着萤火的人,虽然光芒微弱,却能为学生照亮一段路。而这,就足够了。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疲惫,却也藏着一丝不肯熄灭的光芒。走廊里,张师傅推着清洁车经过,看到亮着的灯光,笑着摇了摇头,嘴里念叨着:“这些年轻老师,真是拼啊。”张龙听到张师傅的话,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知道,自己的“拼”,不是为了职称,也不是为了名利,而是为了心中的那份坚守。这份坚守,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让他在迷茫中找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