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又落了下来,比五年前那场更厚、更沉。宁固镇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棉被裹住,连狗吠都懒得出声,只偶尔从哪家院墙里传出一声闷响,像是柴火在灶膛里炸裂。炊烟依旧从各家烟囱里升起,在灰白色的天幕下蜿蜒如笔,像是大地写给天空的一封封家书。李学娟坐在炕上,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那是她年轻时与张翠娟唯一的合影,摄于五十年前的春日,背景是村口那棵老槐树,两人并肩而立,笑得羞涩又真诚。

如今,那棵树早已枯死,只留下半截焦黑的树桩,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扎在村子中央。可人心却不像树,枯了还能生出新芽。

她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指尖划过张翠娟年轻的脸庞,低声呢喃:“姐啊……你要是能记得那天多好。”

门“吱呀”一声推开,杨丽端着一碗热粥进来,见母亲盯着照片发呆,便轻手轻脚把碗放在桌上,没说话,只是坐到她身边,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您和大姑第一次照相吧?”她轻声问。

李学娟点点头,声音微颤:“那天她说要给我买头花,结果钱丢了,咱们只好空着手回家。路上她一直哄我,说明年一定补上……可后来……后来就再也没机会了。”

杨丽低头不语。她知道,那些“后来”,是几十年的隔阂、偏见、仇恨,是一次次有意无意的伤害,是杨红兵的狂言、是孩子们口中的辱骂、是邻里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杀人犯一家”。她也曾是其中一员,哪怕年少无知,也无法抹去自己曾扔过的石头、说过的话。

但她也知道,母亲这些年变了。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用行动一点一滴地赎罪。每周雷打不动去疗养院探望,风雨无阻送汤送药;听说张翠娟怕冷,她连夜织了两条毛线围巾,一条送去,一条压在自己枕头底下,说是“留个念想”;去年冬天张翠娟夜里惊醒喊冷,护工打电话来,她竟披衣冒雪走了三里路赶到,守了一整夜。

村里人起初不信,说她是装模作样,图个名声。可日子久了,连最刻薄的王婶都说:“老李家这个妹妹,是真的悔了。”

窗外雪越下越大,屋檐挂起了冰凌,晶莹剔透,像垂落的泪珠。

杨丽忽然开口:“妈,明天我想带小宝去给您嫂子拜个早年。”

李学娟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惶:“这……合适吗?孩子还小,别吓着他……”

“不怕。”杨丽笑了,“他前天还问我,‘舅婆是不是以前很伤心?’我说是啊,因为她被人欺负了好久。他就说:‘那我要去抱抱她,让她知道现在有人爱她。’”

李学娟怔住了,眼泪无声滑落。

第二天清晨,母子二人踩着积雪出发。小宝穿着红色小棉袄,手里捧着一幅画,是他亲手画的??一间大房子,门前站着两个老太太,牵着手,头顶飘着太阳和彩虹。画纸一角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欢迎回家。”

疗养院门口,护工笑着迎上来:“哎哟,这不是杨领班吗?张老师今天精神特别好,刚还念叨您呢!”

推开门时,张翠娟正坐在窗边晒太阳,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杨丽,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上扬,轻声道:“你来了……还带孩子?”

杨丽眼眶一热,连忙让小宝上前:“快叫舅婆。”

小宝没怯场,脆生生喊了一声:“舅婆新年好!我给您画画了!”

张翠娟接过画,看了许久,手指轻轻抚过画中那两个牵手的人,忽然哽咽起来。她伸出手,颤抖着摸了摸小宝的脸,又看向杨丽,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丽儿……对不起……妈对不起你……”

这一声“妈”,像一道惊雷劈开寒冬。

杨丽再也撑不住,扑通跪下,抱住张翠娟的腿嚎啕大哭:“我不配……我不配您叫我一声妈……我小时候那么坏……我该死……”

张翠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她的头发,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嘴里哼起那首久违的童谣。

窗外,雪停了。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院子里,积雪开始融化,滴滴答答的声音像是春天的脚步。

这一幕,被恰巧前来探望的李天明看在眼里。他站在走廊尽头,没有惊动,只是静静望着,任泪水模糊视线。他知道,这一刻,不是简单的原谅,而是一种超越血缘、跨越仇恨的情感重生。它来得缓慢,却无比坚实;它不喧哗,却足以撼动命运的根基。

他转身离开,掏出钢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宽恕不是软弱,而是最强的勇气。”

几天后,县教育局正式批复培训学校扩建计划,新增幼儿师范与护理专业,旨在为农村女性提供就业出路。李天明亲自带队选址,最终选定在原废弃小学旧址重建。开工仪式上,他邀请了杨丽作为职工代表发言。

那天风很大,红旗猎猎作响。杨丽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穿着整洁的制服,胸前别着“优秀员工”徽章,手里捏着一页写满字的稿纸。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百余名即将入学的青年男女,尤其是那些眼神闪躲、神情拘谨的女孩们。

“我今年四十九岁,”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我七岁开始放羊,十二岁辍学嫁人,三十岁之前没进过县城。我丈夫是个酒鬼,我公婆骂我是‘赔钱货’,我亲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夭折,最后一个也差点被我亲手推进火坑。”

台下一片寂静。

“三年前,我走进天正饭店,穿上这身制服,别人叫我‘服务员027’。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可没想到,有人愿意给我机会。我学会了认字,学会了管理,学会了怎么对人微笑,也学会了怎么对自己说一句:‘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今天站在这里,我不是什么成功人士,只是一个终于敢抬头走路的女人。我想告诉你们??尤其是那些和我一样的女人:别怕起点低,别怕年纪大,别怕过去有多糟。只要你还想变好,这个世界,总会有人拉你一把。”

掌声如潮水般涌来。

李天明坐在第一排,默默鼓掌,眼中泛光。他知道,杨丽说的不只是她自己,更是无数被时代洪流冲刷、被家庭束缚、被偏见压垮的普通女性。她们不是不想活得好,而是从未有人告诉她们:你可以。

仪式结束后,杨丽找到他,低声问:“校长,我能申请去幼师班当兼职讲师吗?我想教她们怎么对孩子笑,怎么好好说话,怎么做一个不把苦撒在下一代身上的母亲。”

李天明看着她,认真点头:“当然可以。而且,我要把你的课设为必修。”

春风拂面,工地上的尘土飞扬,却掩不住新生的气息。

与此同时,杨学文的技术革新项目再次获得省级表彰。他设计的“模块化小型农机”因成本低、易维修,被推广至周边六个县市,极大提升了山区耕作效率。颁奖典礼上,记者问他成功的秘诀,他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我父亲临终前告诉我,做人要低头做事,抬头做人。我没做到前者,但我想替他完成后者。”

当晚,他在家中书房写下一封长信,寄往培训学校档案室。信中详细记录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心路历程与技术心得,并附言:“愿此书留存于校史馆,供后来者参阅。若有一人因此少走弯路,我心足矣。”

而杨学武,则在搬运组转岗成为安全督导员。他文化不高,但为人踏实,做事细致,尤其重视工人权益。一次夜班巡查中,他发现锅炉房存在严重安全隐患,立即上报并组织抢修,避免了一场可能的重大事故。厂里奖励他三千元,他分文未取,全部捐出用于设立“职工应急救助基金”。

李学农得知后,在家族聚会上当众宣布:“从今往后,学武的名字,要记在家谱旁注里??‘此子有义,堪为后世楷模’。”

李学工虽已年过七旬,仍坚持每日晨练后步行至厂区巡视。每次见到杨学文兄弟,照例板脸训斥,可私下却托人打听哪家医院的老年康复科最好,只为将来能更好地照顾李学娟。有次被人撞见他偷偷翻看保险条款,还红着脸辩解:“我看个热闹不行?”

没人戳穿他。

因为他们都知道,那个曾经怒吼“若红兵不死我亲手毙了他”的硬汉,如今早已在岁月中软了心肠。

清明时节,李家三代再次齐聚祖坟。

香烛燃起,纸钱飞舞。李天明带着妻儿跪在父母墓前,郑重叩首。随后,他转身面向众人,从怀中取出一本红色册子??那是新修订的《李氏家谱》。

“爸,妈,”他朗声道,“今日我将四位舅舅之名,正式录入家谱支系,列为‘协理宗族、护佑子孙’之功臣。自今日起,杨家儿女,皆为李家血脉所系,不分内外,共承祖业。”

众人肃然。

李学军接过家谱,翻至新增页,只见上面工整写着:“杨维德,虽有过失,然其子女勤勉向善,改过自新,特予追认亲属身份;其女杨丽、子杨学文、杨学武,列于旁支,享同等待遇。”

他合上册子,眼含热泪,只说了四个字:“不负所托。”

祭祖归来,李天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驱车前往城郊新建的精神康复中心。张翠娟因病情持续好转,已转入康复期治疗。医生评估认为,她有望在未来一年内恢复基本生活自理能力。

病房内,阳光明媚。张翠娟坐在轮椅上,正在翻看一本老相册。见李天明进来,她抬起头,眼神清明,轻声道:“明儿,你来了。”

“妈。”他蹲下身,握住她的手,“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她笑了笑,“我刚才看到你小时候的照片,胖乎乎的,真可爱。你还记得那年过年,我给你做了双虎头鞋吗?你穿着不肯脱,连睡觉都蹬着脚丫子笑。”

李天明鼻子一酸,用力点头:“记得,我一直留着呢。”

她望着他,忽然认真地说:“明儿,妈妈以前糊涂,错怪了很多人。但现在我想通了。人这一辈子,最怕的不是穷,不是病,而是心里装着恨。恨别人,最后伤的是自己。”

李天明怔住,良久才说:“妈,您说得对。所以我决定,从今往后,我们家不再提‘仇’字,只讲‘恩’与‘情’。”

张翠娟笑了,眼角皱纹舒展,像一朵迟开的花。

几天后,她在康复日记中写道:“今天,我第一次主动叫了‘学娟妹妹’。她哭了,我也哭了。原来,原谅一个人,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能睡个安稳觉。”

夏日来临,培训学校第二届毕业典礼如期举行。操场上搭起红色拱门,学生们身穿统一制服,脸上洋溢着希望的光芒。李天明作为校长致辞完毕,特邀杨丽登台,授予她“杰出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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