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性子很野,因为家里只有一个姐姐,她从小被当成了男孩子教养——剪短发,说脏话。很小的时候,我就是她的小跟班。我叫她“梁哥哥”,王香菊对于我这种混淆性别的叫法儿很是鼓励,听到总要啧啧称赞。
十四岁的时候,梁子跟壮壮单挑,赢了,从此奠定了村里第一霸的地位。不过,这宝座她只坐了一年,十五岁我们去了镇上的四中,小村里就只留下了当年那一战的神话。
再回小村已经是三年后。我们双双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村里放了三天炮。那几天,再没人说什么女娃读书没用了。倒是有人怀疑跟我一起回来的到底是不是梁子——记忆里的假小子,矮胖的身段抽成了细长条,狗啃的短发也变成了齐腰的长发,只有脸盘还能依稀看出小时候的样子——母猪变貂蝉了!
梁子骂那质疑的人:滚回你们家圈里去!
这一骂,大家都笑了——是她,没错!
大家吃、喝、划拳,喝多了的在往猪圈里吐。没有人问我们这三年是怎么过的。三年前离开时,我们身上一共才有83块钱。除了三姑赞助的50块,剩下的33块是我们俩所有的积蓄。怎么过的?捡过食堂的垃圾吃,卖过废纸壳和饮料瓶,最后还是靠了汪老师。
有一次梁子问我:你恨汪老师吗?
我眼前就浮现出汪老师的样子——古板的西装裙,厚厚的眼镜片,一丝不苟的风纪扣。我说:不恨。
确实不恨。汪老师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她供我们吃、供我们穿,给我们交学费,让我们在她家里白白住了三年。她所要求的,不过就是时不时拍些照片——要脱几件衣服又怎么样呢,她甚至都没有碰过我们的身体。
坐在去北京的火车上,我们的兜里还装着汪老师给的学费,两个人,四年的学费啊!肯定是她毕生的积蓄了。一个终生未婚的五十多岁的高中女教师,她这辈子能攒下多少钱,不用计算器就能算出来。
开始这钱我不想要,梁子说,拿着吧,她欠我们的。
我却觉得是我们欠她的。毕竟在她那小小的两居室里,我们认识了巴赫,认识了伦勃朗,认识了毛姆,见识了许许多多世界的美好。她把两朵开得毫无章法的山间野花侍弄成了庄园里的玫瑰,她是个好花匠。
我们上了同一所大学,梁子学了新闻,我学了外语。如今她已经是京城小有锋芒的记者了,我保了研,上半年刚交了论文。
名字被印在报纸上,这件事是谁的手笔,我们是有八九分肯定的。这几年梁子得罪过谁,那些同行相轻的事,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