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渗进背包,将备用袜子、口粮泡得稀烂;它让枪支的金属部件迅速泛起锈迹,必须不停地上油擦拭;它让无线电设备频频失灵,连队几乎与外界失联。
最可怕的是,它带来的潮湿。
夜间,他们无法搭建干燥的营地,只能找到相对高点的地方,披着雨衣蜷缩在泥水里。
寒冷刺骨的,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
“教……………教授,”詹金斯凑到苏宁旁边,声音哆嗦着问道,“你......你脑子好,想想办法,怎么才能......才能暖和点?”
苏宁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了看周围的地形,“两个人背靠背坐,雨衣盖住头和背,能?少一点热量散失。把湿透的外套最外层脱掉,隔着背包隔开直接接触皮肤的湿气,会好一点。”
这是他基于物理常识能想到的极限办法。
即便如此,折磨依旧。
几乎每个士兵的腹股沟、腋下都出现了严重的“烂裆”(丛林疮),皮肤红肿、溃烂,每走一步都伴随着摩擦的剧痛和瘙痒。
疟疾蚊在雨水中疯狂繁殖,尽管吞下了预防药,但不时还是有人开始打摆子,高烧不退,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说着胡话。
“妈妈………………我好冷………………我想回家......”一个发烧的年轻士兵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呻吟,这声音像针一样扎在每个清醒的人心上。
苏宁靠着一棵滴水的树干,感受着湿冷一点点带走体温,听着周围战友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咒骂。
想起在MIT图书馆里,那干燥、温暖、充满书香的环境,那里讨论的是宇宙的奥秘和物理的法则;而这里,只有最原始、最野蛮的生存挣扎。
智慧和理性在自然的狂暴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自己虽然能计算出弹道,能识破陷阱,却无法让这该死的雨停下一分一秒。
这场暴雨,冲刷的不仅是地面的痕迹,更是人的意志。
它不像子弹那样干脆,而是用一种缓慢而持久的方式,瓦解着身体的抵抗力和精神的防线。
在这里,活着,本身就已经成了一场最艰苦的战役。
“坚持住,”排长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对大家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雨总会停的。”
但所有人都知道,在这场雨季的折磨中,最先被耗尽的,可能不是弹药,而是他们作为“人”的尊严和希望。
苏宁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他必须比这暴雨更冷,更硬,才能守住内心那一点不灭的理性之火,等待雨停的那一刻,或者………………
等待下一个不得不扣动扳机的时刻。
在越南这片被雨水、泥泞和死亡笼罩的土地上,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人依稀感受到那个远在万里之外的超级大国的影子,那便是它庞大到近乎荒谬的后勤保障系统。
这是一种与前线残酷环境格格不入的,带着工业文明特有的,冰冷而高效的“奢侈”。
清晨,尽管细雨依旧靡靡,但位于A连驻地后方数公里,相对开阔的“老鹰”前进补给点已经忙碌起来。
巨大的CH-47“支奴干”和UH-1“伊”直升机轰鸣着,如同钢铁巨鸟般降落在被临时压平的场地上,旋翼卷起的狂风混合着雨水和泥浆,抽打在地勤人员的脸上。
苏宁所在的巡逻队刚完成一次外围警戒任务撤回,正巧目睹了这后勤奇观。
新兵们瞪大了眼睛,看着堆积如山的物资从直升机腹中卸下。
“我的上帝......”刚来不久的二等兵米勒看着那些印着USArmy字样的木板箱,喃喃自语,“他们这是把整个沃尔玛都搬来了吗?”
詹金斯嗤笑一声,用匕首撬开刚领到的一个补给箱,里面是整齐码放的即食餐包(MCI)。
他熟练地拿出一包,看了看标签:“看,今天是‘幸运日,有豆子炖肉......他妈又是桃子罐头。”
他嘴上抱怨着,但动作麻利地将罐头塞进自己的背包。
补给官拿着清单,站在一个临时搭起的遮雨棚下,“A连!过来领你们的好东西!弹药、口粮、药品、邮件!动作快,别磨蹭!”
这不仅仅是口粮。
苏宁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内心同样感到震撼。
看到工兵们用推土机和钢板在泥泞中开辟道路;看到通讯兵在架设新的天线,试图稳定那脆弱的通讯网络;看到医护人员从直升机上抬下崭新的医疗设备和血浆;甚至看到有专门的车辆来收集和处理垃圾。
一个中士扛着一箱TNT炸药走过,对着补给官喊道,“嘿,乔!下次能不能多弄点蚊帐和爽身粉?这鬼地方的蚊子能把人抬走!”
补给官头也不抬地回道:“知道了!明天有运输机到岘港,清单上有五千顶蚊帐和两吨爽身粉,等着吧!”
“五千顶………………………………”米勒咂舌道,“他们是怎么算出来的?”
“怎么算?”詹金斯一边检查着新领到的步枪清洁工具,一边哼道,“你没听后勤那些家伙吹牛吗?他们统计过,平均每个前线士兵每天要消耗多少弹药、多少燃料、多少食物,甚至多少卫生纸!他们知道我们这里有多少人,
知道一场连级规模的战斗会打掉多少发子弹,知道这该死的雨季会让多少人得脚气,需要多少双干袜子和抗真菌粉!这他妈就是数学,该死的、强大的、美国式的数学!”
苏宁拿起一份刚送来的《星条旗报》,日期仅仅比美国本土晚三天。
他甚至还收到了一封来自金允智的信,信封有些潮湿,但完好无损。
这意味着,跨越了整个太平洋,这封信依然能相对快速、准确地投递到这片热带丛林的深处,这本身就是后勤能力的体现。
“教授,你说,”詹金斯凑过来,递给他一罐冰镇的可乐,这也是刚刚由直升机运来的,罐身上还带着凉意,“这玩意儿从美国的工厂生产线,到老子在这越南丛林的手里,得经过多少道手续?”
苏宁接过可乐,冰冷的触感在湿热的空气中显得如此不真实。
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物流系统。从本土的采购、包装、运输到奥克兰或西雅图的港口,装船海运至岘港或西贡,再经过陆军后勤司令部的分配,利用卡车、直升机甚至人力,最终送到我们手中。
它涉及统筹学、运输管理、库存控制......
其复杂程度,不亚于策划一场战役。
喝了一口可乐,那熟悉却又遥远的甜味刺激着味蕾。
这就是美国的战争方式:它不仅仅用炸弹和子弹碾压敌人,更用这种近乎奢侈的,无孔不入的后勤保障能力,试图在异国的土地上,硬生生复制出一个微缩的美国生活泡泡,以此来维持士兵的士气和战斗力。
然而,苏宁的目光越过堆积如山的物资,投向远处那片幽深莫测,吞噬了无数生命的雨林。
清楚地知道,即使后勤能运来冰镇可乐和最新报纸,却无法运来干燥的土地、安全的道路,以及这场战争最终的意义。
强大的后勤保障着他们的生存,却也像一台加足了油的巨大机器,持续不断地将更多的年轻人和物资,投入这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的漩涡。